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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继父

时间:2010-11-24 09:04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胡启明 点击:

  腊月二十八,一纸电文把我从长沙催回平江。班车在大山的夹缝间、陡坡上咆哮了一整天,终于像牛似的喘着粗气,哼了一声便伏在寂静的思村小镇。
  
  天开始暗下来了。
  
  我抄着熟悉的山路疯赶。
  
  一入家门,感觉里便有了惊吓与凄凉。母亲抱着只烘篮,独自一人在房里。桌子上如豆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着母亲苍白的脸色,显出悲伤过度与贫血的样子来。
  
  “你干爷头两天上的岭,要过年,大家都有事没空,等不到你回来哩。”母亲极平静地说着,仿佛家中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我轻轻把袋放在饭桌上,那里面有两瓶上好的“泸州老窖”。尽管我在长沙动身前,就晓得这已毫无实际意义了,然而我终究还是要带上的。
  
  母亲默默地煮好了夜饭,又默默地摆了三双碗筷,我知道她依旧给我继父也安了一个位子。
  
  我的心情亦如这山中之夜沉重。
  
  继父令我回忆。
  
  一日,细舅把我喊拢去,说:“伢崽,你爷过世得太早,你娘带着你太苦了,别人替她寻了家人家,是明朝的期哩,你大舅和我还有你大舅妈带你去送送你娘哦。”
  
  我勾着头,望着布鞋里蹿出来的一节脚趾。我开始有点恨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过日子。阳光很好。母亲穿了一身蓝竹布新罩衣,她脸上没有喜气,也似乎没有悲哀。
  
  其实,那地方并不很远,翻过几座山,过了几只坳,顺了长长的、窄窄的山垅而下,就远远望见黄土岭上有几户人家,青砖瓦屋,缕缕的炊烟,把满垅罩了一层淡淡的蛋青色,空气中有一股极好的油炸香味。这地方叫法寺冲。
  
  我们刚走到屋下,就有一阵爆竹响起,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笑着迎了出来。细舅细声对我说:“伢崽,你见了他要喊声干爷啦。”
  
  “干爷”是平江俗称,这与“继父”是绝不同的,区别得如同法律般严明。随母“下堂”认作“继父”。我娘既没带我“下堂”,喊干爷便是自然。
  
  在一间正厅和一间不很大的房里,摆了三桌“水酒”。大概我也属“上亲”范畴,当继父一脸灿烂轮番给舅舅他们敬酒时,他居然也给我满满地筛了一杯上好的谷酒。我不会喝酒。我狠狠地望着眼前这个人,要不是他,我娘就不会离开我啊!我心里在恨着……
  
  我成了挂在对门岭顶上一颗孤独的星。
  
  那年我才十岁。
  
  我想念我的母亲。
  
  于是隔几日,又一人麻起胆子翻山过沟去见娘。
  
  第一回单独见继父,便怯怯地喊句“干爷”。继父“嗯”了一声,冷冷的,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依旧坐在那儿吧噜吧噜抽着“水烟筒”,然后就扛把锄头上对面山坡里忙什么去了。
  
  继父姓曾,名再先,他是老大,从小跟父亲在田里耕作,不出四十的年纪,背竟佝偻得厉害,远近人都叫他“再驼子”。这也没有恶意,还含了一层怜悯。据说,他从没进过学堂门,大字墨墨黑,细字不认得。那年月搞集体,他在生产队的工分也是请别人劳神代记的。有时他心里有谱,晓得记错了,也从不争。说:“错了就错了,自己有得狠,莫怪别人哦。
  
  ”地方上人对继父一世的总结就是“再驼子”老实得鼻子穿得牛过哩。大概也只会田土里一些简单的呆功夫,又不理手调排过日子,一辈子下来,也仅仅能不饱不饥地口嘴巴而已,绝无剩余。
  
  继父本是有堂客和两个女儿的。不知为何,那年,他堂客突然带上两个妹崽出走了。从此几十年,竟不通往来。就是继父生命西归后,他的两个崽也竟没一个来掉滴泪珠子哩。
  
  继父性格极内向,从天光到断暗都懒得与人打几句讲的。但他耳朵却不背风,总是灌进去许多的稀里奇怪的“野棉花”(即小道消息)。每逢他和我母亲一路过来给我舅舅拜年,进门还没一袋烟工夫,他不是讲神,便是说鬼。新朝年头,舅舅家又特信禁忌,可在这个老实巴交且又无别话讲的妹郎子面前,也是奈何不得,于是便做一脸的苦笑。
  
  继父清贫,憨厚,然他心里却装有一个偌大的海。
  
  我常突然想起要去看望娘,碰上没别的菜时,母亲总要偷偷在饭槽里蒸个荷包蛋,吃饭时,母亲便手脚麻利地挖瓢饭盖在蛋碗上,说:“启家伙,你吃咯只碗。”母亲这样做,目的还是怕继父家那一大群侄儿眼红,显然也还有怕继父讲闲话的因素。其实,我料定继父心里是清白的,要不,他怎么老斜着眼睛望着我手里的碗呢?
  
  那年月,生产队给我这个孤儿一月一箩谷,那顶多也只能碾三十五斤米哩,而我又正值疯长年龄,往往不出二十天,就吃个碗底朝天。
  
  于是背个扁篓上继父家“刮油”去。母亲自然晓得崽的来意,但往往面有难色,然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能有不心痛的么?她哪怕是去承担做贼的罪名,也不能不管崽的事。母亲总是趁我继父不在场,便上楼去量几升米放进扁篓,然后在上面盖些杂物作掩护。一次,我不小心,竟把扁篓里的米倒了些出来,母亲一见,大惊失色,又气又急又骂又尴尬。那时恰恰继父在场……
  
  然继父从不说母亲。
  
  继父一生好酒,却不贪杯。
  
  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乡探亲,总要从省城买两瓶好酒孝敬继父。
  
  他要晓得我回家的日子,到时定要到十几里外的车站去接我。他脚穿草鞋,一根杉木扁担,撬着我的旅行袋,劲鼓擂地边走边讲乡里的好多新鲜事,不时,左手便反过来去摸摸背上的袋子,他想晓得里面是不是装有“手榴弹”哩。有意思的是,年年老样,我刚一进门槛,继父就性急把个瓷杯洗得惨白,继而把带给他的酒满满筛上一杯,眯着眼睛深深喝上一口,咂咂嘴,说:“味儿蛮正哩。”不一会儿,他竟一手端个酒杯,一手提了瓶,从上屋场走到下屋场:“嘿嘿,咯是我干崽从省里给我打回来的酒啦,来来来,大家试一口看看,味儿正啵?到底与乡里的货不同吧!”哈,待他从外面打个转身回来,那满满一瓶酒就见底了。这惹得好多人都眼红他,说:“再驼子,你发福气哟,干崽比亲崽还有用哩。”我后来想:继父那样做,莫不是就想图了这句话呢?那是他的一种脸面。其实,他柜子里的纯谷酒,要比我带回去的好。我的猜想后来果然得到了验证。
  
  也是匆忙中不该有的疏忽,有一年,我竟忘了给继父带酒。从车站回家的途中,继父一双粗老的手,竟极快地侦察到:今年袋里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天正稀稀疏疏地落着雪,天阴沉着,继父的心情也阴沉着,一路上话就少了许多,他的脚步也似乎没先前健朗了。
  
  快到家门口时,上屋场的王老倌在大门口大声问道:“再驼子呃,你干崽又打了么子好酒敬孝你?”若是过去,继父定会亮亮地应一声:“有哩!等下你来试味儿就是。”此刻,只听见他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回到屋,继父放下扁担,解下扎在头上的罗布手巾,抖落一身的雪花,忽又从床铺底下抽出一只我往年带酒给他的空瓶子,他打开柜门,将一壶谷酒灌了进去,自己先喝一口,复又像过去一样,端着杯子提着瓶出去了。他神情怪怪的,就连我母亲也大惑不解。
  
  只有我心里最明白。
  
  我犯了一个简直不可饶恕的错误。继父这样做,一半是为了他的脸面,还有一半是为了干崽的脸面啊。
  
  这件事,好些年还牵扯在我心头。以后的年年,我宁愿不给母亲买点什么,但总先要想到我憨厚可怜的继父的最小最小的欲望。
  
  继父依旧年年又来车站接我。
  
  继父依旧在天不亮就提了马灯去五里外的杨四庙砍肉回来开汤给我喝……
  
  继父令我回忆。
  
  摆在桌上的饭菜早已冰冷了,我和母亲谁也不想动动筷子。后来还是母亲反过来劝我:“人死不能复生,你吃吧,你对干爷生前也好,他会保佑你咯。唉,你干爷苦一世,结果还是困具瓦棺上的岭,要是有个亲生崽,也会想方设计做具木棺哦……”母亲又默默流泪。
  
  我心底涌起一层悲凉。
  
  继父的一生就是这么一个极简单的过程。
  
  第二天,我提了“三牲”和这两瓶酒来到继父的坟前。一夜的大雪,把个坟堆覆盖得像偌大的蒙古包。这时天已放晴,四周没有一丝儿风,只有松枝上时而滑落下积雪的响声。我用手扒开雪,便闻见新土的芬芳,我将两瓶酒轻轻洒在亡父的坟前……
  
  年年又回家,继父,你可还会来接我?
  
  年年又带酒,继父,你可还会喜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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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可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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